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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29解禁】孤獨的藍色吉他星球+作者后記 環球新視野

發稿時間:2023-06-15 20:51:14 來源: 嗶哩嗶哩

本文收錄于孤獨搖滾同人志《Dead in the water》,作者格里芬


(相關資料圖)

本文承接動畫世界線

存在對人物的較多自設

Part.1

“姐姐又從家里跑出去了。”后藤二里回到她剛剛離開的座位上,噘著嘴,手里還抓著大的有些勉強的手機。我專注于欣賞她包覆在毛絨罩衫和牛仔裙下輕妙的少女身姿,沒有立時答話。

咖啡館是那種如今已堪稱時代孑遺的音樂咖啡館,內部照明特意弄得昏黃暗沉,光源也大多設在低處,好像要營造一種樂隊人深夜輾轉難眠,忽而拿起紙筆在燈下記錄樂思的氛圍。偶爾撥弄的幾聲吉他也只是為達這一目的而做的烘托。要我說的話,如果它當真意在還原那種煩悶、靡喪、無所憑依的感覺,那么這家店倒閉的原因也就不難預料了。自從高一認識后藤她們開始,我也像是被某種病癥傳染了一樣,總是不由自主地親近這些與音樂有關的地方。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稀薄的白霧,但那大概是咖啡的水汽。室內還是禁煙的,我也只能叼著煙嘴做做樣子。

“你姐姐都二十多了,你還沒上中學。”我說。“可一個人在外會叫人擔心的是她卻不是你。”

“嘛其實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

二里做出了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但似乎是因想到了什么,嘴角又柔緩下來,成為了一抹真正的微笑。

“不過,姐姐她也變了很多了。”她說,“以前還要更加的……更加的……”

“更加的性情乖張?那要怎么才能想象的出來啊。”

“有點失禮哦,前輩。”

“親妹妹猶豫了這么多下都形容不出口才失禮吧!”

我們又接連笑了出來。有人進出,木門“嘎啊——”被推開到極限又帶著沉重的風壓落回去,必然要掛幾個在上面的風鈴也隨之發出廉價的響聲;我和二里不約而同地停下,像是在掩蓋什么秘密。待安靜下來后,我們又忍不住再一次相視而笑。

后藤二里對她的姐姐有一種敝帚自珍般的保護欲望,盡管自己埋汰起來不留情面,卻要跟同樣這么做的其他人置氣。認識到這點之后我就總是忍不住要去戳她一戳。喜歡在他人的底線上游走,喜歡觸碰那些不穩定的帶有風險的關系,這大概是我人格上一個重大的缺陷,但同時也是我角色的最大特質吧——起碼,我是因此才認識了后藤同學的。如果那沒有發生,事情會變的怎樣,根本無法想象啊。

“那也就是,六年前開始的事吧?”

我托著腮,攪動著杯里的小匙。二里從各種角度拍她那杯加滿了奶油拉花的巨大咖啡,但是卻不見她喝。我問她覺得這里怎么樣,得到的回答都像是點評網站上面模版文的感覺。這孩子,根據我對后藤家家教的最善意的評估——應當是自學成才。

“嗯~”過了一會,她才不拍了。但是呢,回憶起來又覺得很不真切,她又說,簡直像是不知道是姐姐不正常還是其他人不正常了一樣。

你們家之前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啊。

“很開心……吧?”二里歪了歪腦袋。依然如幼童一般的兩撇小辮子也許已經不適合這個年紀的小孩了,但是很適合她。“應該是很開心。現在爸爸媽媽還會拿出來講呢,我多么喜歡戲弄姐姐之類的。明明我自己都記不清了……”

“啊~我懂得。父母是這樣的嘛。”

“裝作跟姐姐的幽靈朋友互動啊,表演姐姐一樣的怪相啊,還有把幼稚園的朋友帶回家對姐姐惡作劇啊……啊還有網絡賬號我也有看哦,雖然看不太懂,但是聽爸爸媽媽私下里討論‘姐姐交的男朋友’之類的事情超有趣的~”說的是她姐在視頻網站上名為“吉他英雄”的賬號,受歡迎程度和簡介里的超現實主義同樣令人印象深刻。

話說你也確實過分啊,小二里。

我這么告訴了她。她嗔視著,茶匙在瓷杯里叮叮當,恰好的對上了吉他的拍子。“我真的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嘛……爸爸媽媽還說,姐姐開始也是普通的孩子,因為一年年的都無法融入,才越來越變成了那個奇怪的樣子……怎么說呢,習慣了的感覺?”

“是習得性無助吧。”我搬出在大學里接觸的名詞希望收獲一點點崇敬。對方毫無反應。

“所以說,你們也覺得她是過了這個年紀,自然就開始好轉了嗎?”

“嗯,是不是呢……”她把小匙子塞在嘴里一撥一撥,真是停不下來。“長大的話題我怎么知道呢,唉。”她頓了一頓,又說。“倒是我印象里有次,姐姐在晚飯時候問了下爸爸,因為她平時都不說話所以——”

就在這時,又響起了電話的震動聲。

“你姐?”

“她沒帶手機。”二里很快地回答道。然后她看著來電提示皺緊眉頭。

“是廣井姐誒。”

“別露出那副表情啦。”

“我不想出去接了。”她瞥視著左右小聲說,把手機送話口用手托著湊到嘴邊。趁此機會我悠哉地環視四周,看看那些墻壁上附庸風雅而掛上去的海報和黑膠唱片。顧客們也都像我們這樣三兩結對窩在卡座里,壓低聲音交談。如果這時音樂能夠換成《Sound?of?Silence》將絕殺,可惜換不得。

二里把手機放到了桌上。“廣井姐說她會來接我們,然后一起去找姐姐,她大概沒有跑遠。”

“為什么是這種追捕逃犯一樣的說法?”

“誒,不是像抓動物園里逃出來的小鹿嗎?”

“……”

至少也用一種猛獸來形容吧。

話說二里管廣井都叫姐,明明都差了一代人的年紀了誒。可她還是只肯叫我“前輩”,為什么?

“哎呀,前輩你……是姐姐的同學嘛。”

“什么理由啊?啊這是什么理由?”我很想使勁揉搓二里那圓嘟嘟的臉頰,但最后還是只拽了拽她兩邊的小辮子。“說到這,你中學的志愿定了沒有啊。和姐姐還有我一樣也去秀華高中嗎?”

二里不出所料地一臉慍怒,吐了吐舌低下頭大口扒拉奶油。我已經收拾東西準備付賬了;又有幾個女高中生,先我們一步從臨近的卡座上站起來。她們嬉笑著,像某種編排精妙的舞蹈一般不斷交換著位置,也交換著牽手的對象。我目送著她們離開;即使是中間話最少最唯唯諾諾的女孩子,看上去眉眼都在熠熠閃光。

“走啦。”

是這樣啊。后藤的家人以為她是逐漸發生改變的,大概不存在什么明確的契機。可能也是由于往常她的表現就足夠古怪吧。家人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恰恰是因為太熟悉了,人生的不同時間段所產生的肖像在記憶中被打亂,被混淆,被疊合在一起,反而成為一副面目模糊的圖景。

我沒有受到那么多干擾,自以為多少能夠看的清楚一些;至少我相信,那個所謂的“契機”,也正是令我和她相識的同一件事。那年高一,文化祭剛剛過去沒幾天,她來到我所在的五班門外,遲疑、瑟縮了很長時間,直到被我所注意到。由此開始了之后的一切。

她想找一個人,一個叫“喜多郁代”的人。

對廣井菊里此人的認識大概會經歷三個階段:首先在驚詫中抗拒,其次在忍耐中習慣,最后在接納中再次驚詫。看到她搖下車窗瞇眼傻笑著的時候,我就處在第三個階段。

“我以為你說的是打車過來……你這沒問題嗎?”

“沒事的啦!我有駕照的,”她樂呵呵地說道。“而且為了開車已經戒酒了啦!”

“……戒了多久了?”

“昨天晚上開始的!”

她的本田車沿著首都高速灣岸線一路飛馳,確比我想象的要穩當。人終究是在變的,廣井是這樣,二里是這樣,我是這樣,后藤同學當然也是這樣。也許不變的就只有高速沿途這些浮島上的廠房設施,但那涉及到地方財政和經濟形勢等等問題,就不便深究了。越過層云低伏的東京灣,還可以看到對面木更津岸邊大片裸露的灘涂,泥黑色的,上面溝壑縱橫。不知怎的就感覺很想透透氣。

二里對廣井開的車毫無敬畏,還想坐副駕駛。這怎么行。我把她一起拉到后排,安置在廣井背后。“演出是什么時候,六點來著?”

“……她便是這么說的。”

“不要切換成旁白聲線,我在問你誒。”

“沒關系的啦!我們找到小一里以后再開回去,就像這樣,‘咻~’的一下,哈哈~倒是你,大學里不要求出勤的嗎?”

“無所謂啦哎呦。”

大學我只是上了這附近普通學校的傳媒專業,畢竟選取進路的時候心思完全不在上面。像我這樣的人也不少吧,不論讀書還是工作說到底都是一塊標志著自己在做事的牌子,一塊立在在廁所門口“清掃中”的標志,好不讓人知道其實里面是被堵塞到溢出來的馬桶和抓耳撓腮的你。抱歉,這只是自然而然想到的東西,對此造成的后果本人將不負任何責任。

我斜倚在車門和座椅靠背之間,被車輛小幅規律的震動弄的很舒服,不知不覺就瞇上了眼。從前我就喜歡這樣了,坐沒坐相的,在學校里也是如此。坐在課桌上,翹著腿,背靠窗臺,外面是運動部的人在操場上拉練和打球,耳邊飄來的是加油和喝彩的聲音……面前的人憋紅了臉,像世間的第二抹夕陽……

啊。

二里注意到了我突然的激靈。“誒,怎么了嗎?”她剛才正在把玩地圖袋里找到的香水樣子的東西,雖然那更可能是空氣清新劑。她噴了一小點在手背上,用鼻子嗅嗅,一個人玩的不亦樂乎。

我注視著她,垂下眼。以后不要變成你身邊這些大人的樣子哦,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這立刻引發了廣井的強烈反對。“喂,你這不是把我也包含在內了嗎?”她說。

“主要就是在說你啦。”我反唇相譏。“六年前認識你的時候就是樂隊的貝斯手兼主唱,六年后還是貝斯手兼主唱。這個,二里啊,就叫做毫無長進啊。”

“……你真的對貝斯手意見很大誒,小一里也是……到底為什么啊?”

“難道不是因為我們都認識你嗎?”

“噗,哈哈哈,你們,兩個好像小學生啊……”

二里大笑著拍起了座椅的皮面。比起咖啡館里那種故作賢淑的感覺,我更喜歡她現在的樣子。我們三人都因為一個無聊的笑話而放肆開顏。笑聲像賴以呼吸的空氣,在鋁合金框架的轎車里密閉著。轎車行駛在數百米空寂無物的海面之上。

趕到金澤區警署時烏云已經自然地鋪滿了天際。后藤一里確實沒走遠,背著吉他遇到人問路就支支吾吾,呆立當場,大概也免不了四肢五官往下掉的場面;結果反而使問路的人也手足無措地擔心起來。巡邏的警察看到這可疑的一幕便把兩人都請進了局子里。在所有因故造訪警察局的搖滾樂手中間,這個理由也算是相當搖滾了的吧。

“姐姐還好吧?”后藤二里問道。

而我出口的則是:“問路那人還好吧?”

后藤同學從吉他的琴橋上抬起頭,訕笑著。也許你會覺得在警署大廳里調試吉他很酷,但她只是找個借口不和人有眼神接觸罷了。“啊,啊,大……大家都來了呢,”她臉上肉眼可見地淌著汗。“今今今天好熱鬧呢哈哈哈哈哈——”

“行了,很尬。”我不輕不重地彈了下她的額頭。腦海里莫名又冒出來當時她對我大吼大叫的場面,和現在一對比的反差簡直氣人。“明明知道有live還自己跑來跑去,還不帶手機。有想好該對二里說什么嗎?”

“……非常抱歉,姐姐我樹立了一個不負責任的壞榜樣,只有切腹自裁才能抹消我在她成長道路上造成的負面影響吧。”換了氣,“不我也許配不上切腹,請用這把琴的琴弦勒死……”

終究還是感到二里實在是個好孩子。我的話可能早就斷絕姐妹關系了。

“但是啊,小一里到底是有哪里想去嗎?”這時候我們已經上車重新朝著都內進發了。位置進行了一些小小的微調,我坐了副駕駛,讓姐妹兩個待在后面。“還是說只是透透氣?”

“啊,不,就是……就是透透氣……”她的聲音越說越小。“和吉他一起……”

右手邊就是平潟灣了,從掠過的水泥橋墩的隙間露出了一排排停泊的游艇和帆船,在黑灰色海水的擁簇下不安地上下顛簸著。正好路過這里。不,應該是必經之路吧。

廣井顯然也認出來了。“啊,這里不就是那個什么的……我和小一里碰見時候的地方嗎?”

“誒,還有這樣的事嗎?”二里好奇問道。

“呀,有沒有呢……是誰跟我提過來的著……”

“搞了半天自己都沒有印象,八成是夢里的事吧。”我吐槽。“好好開車啦。”

“那邊轉角過去有個伸出去的小島還有個神社,是這么說的好像……給我動啊這傻*!我喇叭不按死你哦!”

我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后藤一里,發現她也在看著我。萬幸廣井是這樣的性格,也許也有酒精長期對大腦造成的影響在吧——怪事和記憶的矛盾性都不會讓她上心。當初相遇時告訴她的事大概已經忘的差不多了,剩下那些也在一攤爛醉里融進了自己暗紅色的血液,如今對她來說就是偶遇了很優秀的后輩吉他手吧。這樣就好。

事實上,后藤和廣井確實是在金澤八景站附近的這個小神社相遇的,從車站的臺階下來幾乎只要兩三步路。而剛剛路過的立交橋下的堤岸,是她們第一次舉辦路邊live的地方——但那并不存在于除后藤外任何人的記憶里。

六年前的一天早上,后藤一里從睡夢中醒來,揉著眼睛打算翻閱樂隊同伴們傳的消息。但她們都消失了。聯系人,聊天記錄,合拍的照片,新買的吉他,所有一切。她在過去大半年時間里一點一滴積累下來的生活。

她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里沒有結束樂隊,沒有伊地知虹夏,沒有山田涼,沒有喜多郁代——順便說下,最后一位似乎就是本該在我的班級里的那個。

“——抱歉。根本想不起來有這號人。”

“啊,這,這樣啊,果然……抱歉就不用了不如說是我強人所……”

“話說‘來了?走吧!’哪有人會這么取名字的啊?”

“啊,這個是……”

“如果有那樣名字的人肯定會印象深刻,說不定還會和她做朋友呢。所以抱歉啦,真的沒有。”

“啊,說,說的也是呢……”

我從破碎的不成形狀的劉海間窺視著她的面孔。四周的嬉鬧聲一如既往,社團時間都已臨近結束,還留在教室里的學生們多少有點閑的沒事干了。這其中也有視線不時地向我們投來;明顯可以看到,后藤一里極度不適應這樣的場合。她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散發著“好想逃走”的氣息,同時也有一種力量使她攥緊拳頭,或許竭盡自己意志的極限來對抗這種沖動;而這,好巧不巧地,在我心中“叮”地一下起了反應。想象里,我的頭顱高高揚起,悄無聲息地從草地上掠過;頰窩感受到了熱量,一個瑟縮、盲目的哺乳動物置身于夜晚的曠野,散發出如此誘人的熱量。

已經說過了,本人的性格有著重大缺陷。

“啊……別在意啦,本來好像也是我多管閑事把你拉進來的。”我從課桌上輕輕跳下。“那是你很重要的人對嗎?”

“是……是的!喜多同學……不只有她,還有虹夏前輩,涼前輩,都是我最最重要的……還,還有店長和……”

“好啦,好啦,”我微笑著比了個停的手勢。“再怎么說也得一個一個來。郁代!”

“……是的,喜多,郁代です。”她依舊垂著腦袋,沒有反應過來。

“不是這個。我是說,”我憋笑著伸出手,硬拉住她。“——來吧,我們一起。”

“已經,有點記不清了。”

高中畢業后的那個下午,我們在本多劇場門口的臺階上席地而坐。盡管自視為某種吊兒郎當的代表,我還是在胸口佩上了屬于畢業生的紅色花朵,而身邊的后藤似乎就連那身運動服的尺碼都未曾變過。怎么可能贏得過這些搞搖滾的呢。

“在說什么?”

“虹夏前輩的表情。”她答道。我一時想不出什么話來,只能小心地扳動手中易拉罐的開蓋式拉環。先是在室外極容易聽漏的“咔”和“噗呲”一下,然后是隨著泡沫涌出的一長串“絲絲絲絲絲絲——”也許是人類所能創造出最為美妙的單個音節。即便是此時的后藤一里也小小地動了一下身子,回了神。但她還是沒有看過來。視線沉啊,沉啊,像她本人陰暗的吐息一樣沉到來往行人的腳底下去,沉到這條街上如真菌般遍地滋長的燈牌,海報和亂七八糟的涂鴉下面去;在那里或許有一個地方安葬著所有已逝和將逝的夢想,你不會在路面上看到它們,但正是從它們的腐朽中這一切的孢子得以孕育。

直線過去,約莫幾十米遠處被建筑物擋在后面的就是后藤稱之為“Starry”的地方,一個半地下的livehouse——當然,除了位置之外就沒有一處是和她的記憶相符的了。門口貼著張旺鋪招租的告示,我按這個電話打過去,知道了這里從來沒有出租給過一個叫什么“星歌”的人——順便一說,這可是個真真正正的好名字。

就是如此而已。以那一天作為開始,我們所找到的每一個地方最終都證實不過是如此而已。

“喝可樂?”我拿易拉罐碰碰她的肩膀。對方幾乎無法察覺地縮了一下。“喝了感覺會好。”

“我……不想感覺好。”她沙啞地說。

我聳聳肩,自己喝了一口。

我們去找了每一個地方。每一個。這說辭聽起來很夸張——實際上到最后我的感覺就是:“沒了?”根據她口齒不清又語速極快的,極其抽象和量子態的講述,她和朋友們在過去半年多里創造回憶的場所,也不過就那幾處而已;我是沒有留意過,但放學后和休息日隨便和朋友去哪里玩一下,唱個K什么的,經歷也比這豐富多了吧。但事物的珍貴程度畢竟是不同的。對后藤來說,那是徹底改變人生的一段時間,這輩子不會發生第二次的奇跡。她在半年里積累的回憶便超越了此前十五年人生的總和,這還僅僅是個開始——就是說,假如它還有繼續的話。我也不禁試著去想象失去如此寶貴的事物會是什么感覺,但我的人生中好像并沒有這樣的東西可以失去。

很快就找完了那幾個地方,“Starry”,下高,江之島——章魚燒餅確實好吃,還有我不知道后藤每次都默不作聲請客的習慣是哪里來的,她也不是看上去很有錢的人啊——一些奇怪的兒童游樂場,下北澤某處彩繪墻。然后,在徹底絕望或者說無所事事之后,我提議她來場live。“也許她們能夠聽到。”至少我說是這么說的;后藤怎么想的那就不得而知,反正她接受了。

在后藤的手指撫上琴弦的那刻,一切的戲謔、調侃和樂子人心態都忽如木更津灘涂上的海潮一樣退的干干凈凈。我抱緊了雙臂,等到最后的音符化為樹葉間細碎的摩挲聲,最后幾個人把錢投進了我們只是隨手擱在那的琴盒里;然后才晃晃悠悠地溜達過去:

“怎么樣啊,大英雄……誒?”

她猛地抓住我手腕。她似乎忘記了自己是后藤一里,是一個嗚嗚咽咽的、只要暴露在陽光下就會受傷的裸鼠。

“我……我想起來,我忘了一個人。”

“你到底是想起來還是忘記了……喂!誒,琴盒……”

我就這樣被她拽著,從京王線轉到丸之內線,電車開的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似乎只是勉強來得及搜出來sickhick樂隊和主唱的資料,發現她竟然是真實存在的。第一次和廣井菊里見面,就是在這個昏暗、逼仄和久負盛名的新宿FOLT里面。她身邊(毫不奇怪)地堆滿酒瓶,由此奠定了我對這個人印象的基調。

沒事啦沒事啦,廣井沖打算把后藤攔出去的前臺擺擺手。粉絲?……是來看誰的啊,誒,我?誒嘿嘿嘿你聽見沒有啊志麻~

今天沒排演出啦,不過一起來喝酒的話可是很歡迎哦……誒不過你能喝酒的吧?

干什么啊?!這不就是,粉絲service嗎!什么叫注意影響……啊這孩子咕嘰咕嘰地說著什么呢,外國人?伊萊莎你能聽懂嗎……

我看著后藤一里在胸前緊抱著顫抖的拳頭,看著她奮力扳直那時常傴僂的身體,鼓動胸腔把內心的話語傾吐;我想那一定是顛三倒四、不成邏輯、令人費解的。她根本不知道在什么樣的場合該說什么樣的話,不明白這些人根本不認識她,更沒有興趣聆聽。

我待在寫有“W·C”牌子下的陰影中,在這個環繞著松節油和電纜膠皮味的地方唯一我還熟悉的角落;我看著后藤一里逐一轉向每個人尋求認同,看到金發的有外國人面孔的少女同時表現出好奇與嫌惡,看到短發女子默不作聲地后退,從口袋里摸出了手機。就連廣井的表情也凝重下來。我知道正在發生什么:她們會把她當做有臆想癥的狂熱粉絲,甚至是竊取隱私的私生飯。她們會把她趕出去。

我只是站在那里看著。

現在是廣井開始勸說后藤了。冷靜下來的她聲音聽起來意外的柔和以及善解人意。“……你講了個有趣的故事。”她說。“你也可能是個有趣的人,不需要在幻想里過日子,那個……不知道叫什么的同學。等你可以從這些里面走出來,面對自己生活的時候,再來找我吧。我會請你喝一杯的,好嗎?”

“……還,還是不相信我嗎?”

“怎么也相信不了的吧。”對方回答,比起厭煩甚至含有的憐憫更多。

后藤同學喉頭聳動著,垂著頭,快要退到籠罩著桌椅的燈光范圍之外。短發女子按壓著鼻根部;我在盤算用最少的動作拉她走出去,同時已經找好了新宿附近評價好且消費不算太高的餐館。偶爾我也來買一次單吧。

“可是!”

可這時,后藤同學又向前踏出一步。

“可是,大姐姐……廣井姐你說過的,高中時的你也是個孤僻的人!因為平凡的未來讓你絕望,才開始玩搖滾的!”她不管不顧地說道,聲音穿過整個為集音和共鳴專門設計的廳堂。“然后,喝酒也是那時候開始的,為了緩解緊張才開始的!這些都是你對我說的,親口對我說的!”

她說完了這些,抬頭。晶瑩的汗水滴落頜角。

廣井本已伏在桌沿上的身軀又坐起來。她望向后藤一里,眼睛細細地瞇成一縫;然后又開始越睜越大。其他二人都看向她。

廣井隨手拿起一個酒瓶,當做望遠鏡一般從中凝視著頭頂的吊燈。之后,又用拳頭狠狠錘了自己腦袋兩下。“你剛才說,我應該認識的那個人叫誰來著?”她最后說。

“伊地知,虹夏……不!伊地知星歌!是你的,大學的學姐!”

“伊地知……”廣井的手指在空氣中無意識地轉著圈。當她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已是如同幻夢一般,從一個悠遠的地方飄來。

“她確實是我的學姐,但是她很早就沒在搞音樂了,而且……”

她頓了一頓。

“那個人也從來沒有過妹妹啊。”

Part.2

升上高二后,好像理所應當的一樣我跟后藤同學分到了同個班級。她開始了被我們稱之為“好轉”的進程;在我多少有些強硬的介入之下,她開始變得能和同學打招呼了,甚至還能在話題中間插入一兩個連貫的詞匯了。雖說脫線行為依舊,但只要把握好氛圍及時救場,大家也會覺得這好像還挺有趣的。我不清楚她是否知道,到了畢業時候自己已經是學校里“能夠被記住的人”了。

當然我更不清楚這是否還值得一提。廣井屬實是個怪人;她聽了幾次后藤的演奏后,就一直纏著她要她加入自己的樂隊,哪怕為此引得那個外國人美少女爭風吃醋也在所不惜。說實話,聽她的彈奏我也曾產生過一種沖動想去練點什么;但我的手指比我自己頭腦清醒,它們告訴我,自己無疑只配在北海道的外洋面上拉漁網。后藤開始參與廣井她們樂隊的排練,然后就在live上登場了。畢業后不久她就做了一個全職的,或者說,無職的音樂人,至少我嘴上是這么嘲笑她的。嘴上。

去新宿FOLT的地鐵線在一次又一次迷亂和耳膜的刺痛中變得越來越輕車熟路。我花了很多時間,就像習慣吞云吐霧一樣地去習慣這里的振動,舞臺燈光和如電流般擊穿人潮的激情。偶爾我也會想起來曾經自己對搖滾根本不感興趣。那時喜歡的是什么來著,嘻哈?不重要了。在那個年紀你愛的是能夠踐行那種愛好的自己,根本不是那件具體的事。大家難道不都是這樣的嗎?看著臺上的后藤一里我想,但是又不太能確定。

“啊,今天感覺好好誒!”

一曲奏畢,貝斯低沉迷亂的寬音還滯留在演展廳里的空氣里,和著人群燥熱的吐息和逐漸升騰的汗味一道共鳴諧振。廣井又操著大舌頭在麥克風里說道:“果然還是得這個才行!啊,說的是酒的牌子啦~”

滿場笑聲。糞一般的MC也快成為她們樂隊的特色了,畢竟來的人都好這一口嘛。

“……接下來呢,就又到了‘那個’的時候了。”

她身形搖搖晃晃地,不著痕跡地朝身側眨了眨眼。似乎沒有什么大的改變;燈光只是稍微調了調角度,各人只是在演奏過后略舒展下身體,換了換姿勢。但是一眨眼過去,舞臺的視覺中心就已經轉移到了旁邊的主音吉他手身上。

就算過了好幾年,后藤一里出現在燈光下還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人群因感覺到了什么復而又躁動起來。廣井繼續把持著麥克風:“只有,嗝,只有這首歌小一里一定堅持要自己唱才行呢。啊……上次我在休息室里練習了一下,結果被她瞪的那個眼神啊……你們光看她這幅樣子根本想象不到吧……”

“啊!嗚,嗚哇哇哇在說什么啊不不不不不是不是的……”

“小一里!——”擠到前排的兩個三零代工薪女性踮著腳高舉雙手,為她應援;我在后面默默支起下巴,掩蓋嘴角的笑意。后藤同學看上去也逐漸做好了心理建設,狠狠地來了幾個擊勾弦讓自己定神。然后她便向前踏出一步,走到了麥克風前:

“接,接下來為大家帶來的是,我個人作曲的……《吉他與孤獨與藍色星球》!”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鼓手點頭。鏜,鏜,鏜,鏜,四聲镲響。

“突然下起的驟雨?討厭沒帶傘的自己

天空的心情我才懶得考慮

……”

新宿的夜晚,水汽豐郁,大雨未至。

匆忙鋪就的云層似乎只是為城市燈光提供的幕布,讓所有這些紅的綠的五彩斑斕目不暇接的嘔吐物都擁有自己在天上的位置。我靠在小田急百貨旁邊那個莫名奢華的人行露臺的欄桿上,看著它們在自己眼前鋪開、流動:每一個路燈桿,每一塊招牌,每一輛汽車的尾燈,每一棟建筑的外立面……在空氣中折射,散射,滲到你吐出的每一口濁氣里。這是由世界上全部的流光溢彩所匯聚而成的街區,其中卻沒有一顆真正的星辰。耳邊傳來了哐當,哐當,火車進站時逐漸放緩的腳步聲;在我背對的建筑后面就是鐵道新宿總站,中央東線,總武線,山手線……亂七八糟的各種線,恰好把我和另一邊的新宿FOLT從中隔開了。

只是,唉,好像還隔的不夠開。

“哦~你這家伙原來在這里啊,哈哈,喂~”廣井從露臺的另一邊搖晃著過來了,一腳深,一腳淺,旁人都避之不及。“怎么啦?怎么了呀?一臉深沉的樣子……嗝啊,獨自跑出來……”

我無言地給她看自己手里的煙盒。“憋了一天了誒。”從中抽了支,在露臺欄桿上篤篤敲個幾下。

“啊好像也是噢……畢竟從早上開始就跟小二里在一起,之后又在livehouse里……”

“知道了吧?那就別來糾纏,讓我安靜地抽……怎么又坐下了喂?”

廣井就這么靠著露臺壁坐下了,腦袋隨意地垂向一邊,半個肩膀敞露在外。那上面洋溢的潮紅色即使和所有這些廣告燈牌相比都毫不遜色。我側著臉朝下瞥,又連忙抬回視線,繼續面對令人安心的街景。

季節交換之際

該換什么外衣

春天和秋天到底去了哪里

“慶功宴,正在興頭上吧?”

“就是啊~”

“后藤也喝酒了吧?”

“就是啊~”

“她那是不會拒絕,你還不去照看著讓她少喝點……”我捂住臉。“算了,什么都沒說。”

二里當然是在慶功宴之前就給接走了,被后藤的父母。他們似乎是下班后急匆匆趕來支持女兒的live,招呼都沒來得及打;結束后又走的流暢絲滑,不致使年輕人尷尬。多么善解人意的父母,多么令人羨艷的家庭。

“感覺啊,我們這樣好神奇呢~我們,嗝呃,三個人……”

“啊。”

“我,二里和你,相互隔了這么些年紀,根本搭不上邊的樣子……但是都因為小一里,聯系起來了呢。”

“啊。”

“……簡直像是,奇跡一樣呢。”

我悶頭吐著煙氣。那種沿呼吸道竄下去的炙熱和干燥的感覺,把水汽排擠了出去。吸又復吐,同一種熱流貫穿了從肺到鼻腔的每一個角落。雖然這樣說很可悲,但現在我感覺自己是個完整的人了。

也許喝酒對于廣井而言也是同樣的意義。只是我想在這么做的時候保持清醒。正這樣想著,我又側過頭,發現廣井不說話了,垂著頭閉著眼睛一副睡著的樣子;但是再一細看,就察覺她正在以極其細微的動作,一點一點地,把腦袋挪到水泥墩子上去,好靠的更舒服。看了真的讓人禁不住想踹她一腳啊。

沉默了半晌。又一列車叮叮當當地入站,新的尋歡客從商場的自動門,從地下層的扶梯,從每一個五光十色的泡沫中間走出來。很快甚至廣井都變得不再顯眼了;不斷有醉醺醺的小伙人士走在街上,勾肩搭背,精心打扮的服飾和隨意潑灑上去的污漬。一家打烊了就去下一家,從餐館,到迪廳,到居酒屋,到gay吧(抱歉我真的沒去過),永遠都會有下一家。永遠都會有下一個如夢般綻放的泡沫。新宿已經這樣繁華了幾十年,今后也會繼續繁華下去;只是,我不禁想到,這種繁華不系于我今天所見到的任何一張具體的面孔。它有的只是一張模糊的臉。

資訊時代的壓力?令人喘不過氣

在眩暈的螺旋之中?我又身處何地

“你以后,也會離開小一里的對吧?”四周稍微安靜的時候,我聽見廣井對我說。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跟后藤的妹妹二里熟絡了起來。我也被邀請到她們家里去過,躺在涼爽的榻榻米上喝著后藤母親端來的麥茶,感到仿佛置身于歲月之外的舒適。我們最初的話題多是圍繞他姐姐展開的,后來就逐漸變得無所不談。

我也喜歡她們家的狗吉米亨。這是一只老態已顯的柴犬,每當有家庭成員從外面回來,特別是后藤結束live回來的時候,它就叭叭地邁開腿跑去迎接。這是它一天里最富活力的時刻。我看著它,就像看到了神話中奧德修斯的那條老狗;總有一天,它也會趴在那里等待自己的英雄回家,然后滿意地闔上眼皮。這個想法時而纏繞著我。

吉米亨的名字來自于吉米·亨德里克斯,這提醒了我,后藤的父親年輕時也搞過樂隊,也是吉他手。有人會說這是某種家族傳承,但我覺得不像。六年前,后藤一里問父親他之前的樂隊怎么樣了。“普通地解散了啊,”后藤父親回答。“雖然一度有些小名氣,但是終究還是熱度不夠。我們覺得該結束了,就散了。啊啊,這么想來都多少年了啊。”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語調有一些小小的惆悵,但表情還是很輕松,很和緩,和我見過幾面后對他的印象是一致的。

什么……什么叫該結束了?后藤一里顫抖著追問道。這件事在后藤家的餐桌上可不常發生。難道不是要成就夢想的嗎……難道不是想著,大家要一直在一起……

后藤父親笑了。“那可不行。畢竟,有更重要的事還在等著我啊。”他的目光朝另一邊游移了;后藤的母親,我記得叫美智代的,體貼地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夫妻倆好不膩歪。

但是,他輕咳了一聲又轉回頭來。夢想當然有過……年輕的,狂妄的夢想,只是存在著就足以將青春歲月點亮。但其實它們到這里也就圓滿了。也許有一天你也會體會到,一里啊,你會明白我為什么這么說的;能夠在回憶里留下一抹亮色,這已經是一般人能夠奢望的最好結局了……

“她父親就是這么說的。”我說。“二里告訴我的。”

當然這算不上一個回答,但是廣井依然拖拉著身子想要靠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她想干什么,安慰人嗎?

我給她一把推開了。她又后背撞在鐵欄桿上,上身就這么仰著伸出去,嘴里發出舒張筋骨似的低吟。

“也是個明白人呢,”她又說。“醉時,相交歡,醒后……各分散。就是這么回事啦。”

“你怎么開始連漢詩都懂了。”我條件反射式地吐槽道。“等……不對啊,你搞反了吧?!”

“有,有什么不對的……體會意思啦體會意思!”

她在懷里掏啊掏啊,結果竟然是又一盒“鬼殺”。渴了嘛,面對我的目光她辯解道。

不過,離開一里啊……

這個想法本身就怪怪的,可能也正是因為如此我無法將它從腦海里驅趕出去,就像我眼前緩緩上升的薄霧。說到底,我也不是與她一起登臺演出的同儕,更不是她記憶里最珍視的那些伙伴。在慶功宴上,可能比她自己還要坐立不安的就是我。

倒也不是沒有想過,如果畢業了的話,說不定可以去做個經紀人,做個樂隊經理,說不定……努努力,拼搏一把;說不定呢……然后……

我每次都想到這里,然后。就沒有了。鹽砌的柱基,沙壘的殿壁。

廣井自己又如何呢?

六年來她的樂隊也換了不少茬人。最先離開的是伊萊莎。“沒辦法,她要回英國嘛,”廣井說道。“啊,不過,逢年過節的時候志麻還是會給我發賀年短信的哦!”

“得意個什么啊……那你回復人家了嗎?”

“我……誒,誒?回復了嗎……”

到頭來現在和她配合最久的竟然已經是后藤了。我懶洋洋地翻了個身,和旁邊的酒鬼并肩靠在一起。車輛從下方呼嘯而過;我看到她玫瑰色的發辮在氣流中上下搖擺,燈火明暗之間,晃如此刻還為時過早的晨曦。酒鬼的雙唇無序地抖動著,也許只是在吐一些泡泡。

明明有著如此多的

如此之多的呼吸聲

奇怪啊,世界卻悄然沉寂

“對了二里,”

某一天,我突然心血來潮,說。

“你姐姐其實還有幾個朋友。想聽她們的故事嗎?”我知道她對姐姐在家之外的一切都很感興趣。

“誒?講嘛講嘛!”

于是我跟她講了她姐姐被拉入結束樂隊的奇妙經歷,講了性格迥異又配合默契的虹夏和涼前輩,太陽般放射活力和善意的喜多同學;講了她們在live上登臺,排練,遭遇挫折而彼此的心卻聯結的越發緊密。部分講述由于我對實地的考察而顯得尤為生動。二里的眼睛閃閃發光。“我喜歡這段!”講到文化祭和舞臺跳水的時候她說,“又帥氣又搞笑,很符合姐姐的感覺!”

“是嘛。”我回答。“不過我最喜歡的倒是初次live以后,虹夏跟她坦陳夢想的那段。我覺得,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才找到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的。”

“啊,那里也確實……不過這些都不是真的吧?”

“當然不是真的啦。我編的好嗎?”

她悻悻地向后退去。“好是好啦……不過仔細想想就覺得太奇怪了。也太好了一些。”

“也是呢。你姐姐真能遇到的也就只有我這樣的朋友了。”

“前輩你已經足夠好了……”

我笑了,她越是在榻榻米上往后躺,我越是湊過去把手像爪子一樣的扒她兩邊的頭發。“沒關系的,你姐姐現在也很帥哦。”

去洗手間的時候,我在走廊遇見了后藤同學。她手里攥著運動服的拉鏈,即便在自己家里也是一副躲躲閃閃的神情;但最后她還是對我點了點頭。我微笑著,點頭以報。

我們都離那個教室里橫眉怒目的傍晚越來越遠了。那是在從廣井的老窩回來后不久。“這樣就結束了吧。”我說著,把背包隨手地甩到桌上。后藤同學跟在我后面,一如既往地背著琴包,眼睛一如既往地在細碎的發絲下睜的老大。

“誒,什么?”

“結束了啊。”我理所當然般地重復到。“伊地知虹夏,山田涼還有喜多郁代,‘Starry’還有你的那些經歷。老實說我也不確定她們是不是只是你的臆想,還是有別的什么……但現在找到了那個叫廣井的人了,起碼可以確定:你知道的她們幾個真的不存在。”

“等……可是,可是,我覺得還是可以……”她站在那里,肩膀顫動著,動員一切努力來搜羅著說辭。可我并不打算聽她說。“已經夠了,后藤同學。為了這些幻想而付出的精力已經夠多了。”我特意用一種輕浮而不耐煩的語氣說道。“記得那個廣井說的話吧?‘走出來,面對自己的生活。’現在是時候了。”

還不夠?還不夠

還沒有任何人注意

雜亂無章的音色?不成聲地咆哮著

所謂“真實的自我”?誰又會看在眼里

“我承認……當初答應你的時候也并沒有多認真。不可能認真的吧?突然跟你要找不存在的人什么的。你在過去大半年里經歷了豐富多彩的青春生活什么的,實際上只是天天窩在家里自閉著,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我知道這么說會讓你生氣,正是因為相處了,了解了,才知道這一點;但我必須說。”

我緩慢而清晰地解釋著,甚至覺得自己滿懷善意。夕陽黯淡的余暉鋪灑在整個教室。我和她都站在原地不動,但是間距卻不斷地拉開,就像以前那樣。

“……你沒有自己描述的那樣膽小和孤僻。你來找了我。你在人們面前表演。你去了新宿FOLT,向那些大人們求助。在你還沒有意識到的時間里,你為了這些‘朋友’向前邁了多少步,以至于我現在可以說……”陳述事實有一種殘忍的快感。我頓了頓,直視她的眼睛。“你已經不再需要她們了。”

“現在還不晚,后藤同學。跟身邊的人交往,加入音樂部,或者繼續組樂隊,隨你怎么樣。我知道她們對你很重要,結束樂隊很重要,但是你還有機會去……去創造更多的回憶,去擁有屬于自己的青春。”

“……不要說這種話,不要說這種話……”

“就算記恨我也無所謂。你可以,在現實世界里也受到歡迎——這本來就是你追求的,不是嗎?”

“……你自顧自地在說什么啊!!”

終于,她吼了出來。

傻瓜如我唯有放聲高歌

來傾吐一切吧?對著星星

“真的要這么干嗎?”我問。涼風輕輕吹拂起地上的沙粒。秋千搖擺著,缺乏潤滑的關節處發出微弱的摩擦聲。“附近可是居民區誒。”

“就這樣吧。”后藤坐在長椅上擺弄著吉他。她現在仿佛是忽然變得沉穩平和了許多,帶有一種令人無法拒絕的氣質。輕輕撥弦,吉他的顫音在空氣中肉眼可見地波動出去。

她沖我點點頭。于是我也就,裝模作樣地拿起根棒槌,在水泥管道上敲了幾下。

鏜,鏜,鏜,鏜。

“換上伊利克斯的弦來彈奏?也依舊不如人意

輕撫缺損的指甲

半徑300mm的身軀?拼命撥弄著吉他

對于音樂而言?這里就是地球了吧

……”

后藤在昏黑的教室里朝我怒吼著。“確實我從來都只是不甘寂寞,確實我只是想要變得受歡迎,”她說,“但是不是我們四個一起的話,不是經歷過那些的話我是不可能站在這里的!我是不可能……做到這些的!”

“所以她們不在這里啊!”我試圖蓋過她。“在這里的只有你啊,只有你繼續往前走才有意義,不是嗎?!”

“需要什么意義嗎?!”

握緊著空氣?向天空揮去

什么都沒有發生?我是如此無力

然而?當這雙手?在鐵弦上彈起

就好像?有什么變化能夠看見

“就算那些都是幻想吧,虹夏前輩托付給我的夢想,涼前輩對于音樂的執著,喜多同學想要一起創造的回憶,”她抓緊自己的雙臂,就像她最喜歡的G弦一樣抖動著,用最低沉最遼遠的頻率抖動著。“都不存在于現在的這個世界上,我也已經,知道了,明白了……”

“但是,如果必須忘掉這些才能活下去,為什么還要讓人能夠做夢啊?!”

后藤同學向前踏出一步。

啊。

她還是如我初次見到時那樣,一只孤單的裸鼠,無所顧忌地在曠野中散發著熱量。

閃耀啊?閃耀啊

請不要再這樣放射光輝

我丑陋不堪的影子

更加顯眼了?對嗎

“那是你很重要的人吧?”我輕輕地跳下課桌。

“……簡直像是,奇跡一樣呢。”爛醉如泥的廣井在露臺邊說道。

“也是呢。你姐姐真能遇到的也就只有我這樣的朋友了。”

……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明明只是抱著玩耍的心態接近她的,既然她一心要尋求自我毀滅,那么果斷地撇開不管才是合理的吧。

可是,當我在畢業后的校園里游蕩,當我在大學課堂里走神,當我在衛生間里抽煙的時候。當我努力融入我所在的每一個地方,卻在每一個地方都感到疏離的時候;我為什么總是會想到她呢。

然而內心卻為何

如此熾熱?無法停息

傻瓜如我唯有放聲高歌

仍然澎湃躁動的?心臟

瞌睡金魚突然在我耳邊冒出了一連串氣泡的爆響。

“那個對話,不是二里告訴你的對吧。”

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她那時還那么小,怎么可能記得那么清楚呢。”

我瞪著她。說起來,這個人是想要用搖滾來對抗絕望,對抗平凡的生活,是嗎。那她收獲什么成果了嗎。

好像,也沒必要問出來是吧。

我搶過她手里的鬼殺,非常漂亮地扔進這附近僅有的垃圾桶里。“喂!500円!”

“差不多也到注意身體的年齡了吧,少喝點啊。”

“你叼著煙跟我說這話誒……好意思嗎?”

“啊?那要不要現在來打賭,誰活的久一點。賭什么都可以的。”

“我本來就比你年長的誒……”

18歲的后藤一里坐在路邊,行人碌碌往來,各色各異。我知道,我最終……還是會忘記她們的。她說。你是對的,我完成不了虹夏前輩的夢想了。也許在另一個世界里,有另一個我去做這件事,但這跟我沒有關系了。

“……爸爸說了,很多時候,強行維系下去的夢想就像壽命耗盡的燈泡一樣,只會‘嘭’地炸掉;你會發現支持著它發亮的最后一點紐帶也已經燒斷了……

“但我不相信,不想相信!什么事情沒有繼續下去會更好,什么我可以止步于此,滿足于此……這種想法。我不想借由她們的回憶來創造令人滿意的生活。我不想……讓自己感覺很好。”

她沙啞地說著。

22歲的后藤一里站立在聚光燈下,那雙湖藍色的眉眼時而緊蹙,時而圓睜,無數炙熱的汗水在身周潑灑。“在這蒼藍的星球上?我依然獨自一人?”她唱到,“耳邊充斥著無數的聲音?”。每一下撥片的掃動,每一下弦上手指的舞蹈都像槳擊水面一樣激起人群波浪千重。人們為她歡呼,為她癡狂。“一——里!一——里!”但她的音樂不是為了傳達給這里的任何一個人。在這個地下的密閉空間里,她直直地望向頭頂,穿過鋼筋水泥,穿過云霧遮蔽,望向那所有視線的終點。

“數億年里?地球自轉不停

哪怕只有一瞬?一瞬就好——”

不管有什么東西在那里,有什么命運,有什么神來創造了這一出荒誕劇,把人的生活像柏青哥里的彈珠一樣玩弄,給他們縹緲的希望然后又奪走,還告訴他們:“振作點吧!這就是生活。”

那這,就是給它們的回話。

聽啊,聽見我的聲音

我?我?我就在這里啊

雜亂無章的音色

不成聲地咆哮著

她按出最后一個和弦,自然地垂下手臂,撥片掉在泥里。

弦的顫抖的余音像心情一樣被環境吞沒了。四周的房屋靜謐如初,有回應的,只有樹冠間幾下惱火的撲翅聲,和黑暗中爬墻的貓。連風都安靜下來。17歲的后藤一里流了滿身的汗,胸膛劇烈起伏著,即使在這樣的夜里我也看得清楚。這里不是新宿了,她的頭頂上爍動著兩三點疏星。我看看星星,又看看她。

想要成為?想要作為

不管什么人都可以

傻瓜如我唯有放聲高歌

來傾吐一切吧?對著星星

——于是我知道了。于是我釋懷了,后藤一里沒有接受我的提議。她還沒有成為我們都將成為的那種大人。她依然在,用盡全力地怒吼著,拒絕著這個世界。

她還在做那個英雄。

Afterword

“放心啦,她真的不會吐的。”我第三次跟司機保證道。我給她的朋友發了消息,又記下了車牌號。之后,我再把臭烘烘的廣井從肩上卸下來,往后座安置。猛然間,我發現她的紫紅色眼眸又大大張開了,離我只有幾寸遠的距離。

“佐佐木,”她開口道,是那種柔和安穩的廣井。“不要害怕。不要絕望。你知道,最后都一樣的。”

“……給我進去吧你。”我嘟囔著,往里一推。

回去的路上又經過下北澤附近的兒童游樂園。盡管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它們看起來都差不多,都有著秋千、單雙杠、滑滑梯和沒素質的養狗人留下的糞便。也許是一整個晚上的疲勞加上胡思亂想已使我神志模糊,我似乎恍然能夠看到,穿過雨后空氣朦朧與非真實的幕布:一個單馬尾的倍感親切的女子,穿著紅雨鞋噠噠噠地從水塘上跑過;一個外表冷峻的中性女子蹲在地上,挑揀著那些濕潤的草葉;又有一個,打扮最為時髦講究的女子,在秋千上坐著,神情略微呆滯地蕩著腿。在某一時刻她們忽然全都抬起頭來;我莫名心虛,不由自主地退到了欄桿后面。但她們只是一致地看向了頭頂的星星。

我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是不是像后藤那樣精神錯亂了。然后,我朝那里鞠了個躬,在涼爽的空氣中繼續上路了。

討打的后記:

拖稿是格里芬的特色,不得不品嘗。

正因為我是最后一個交稿的,正因為我在無數苦惱的深夜里(開玩笑的,真拼命肝也就十幾天)都從大家已經上傳的稿件中汲取靈感;我發現在現實主義的基調下,大家對于結束樂隊未來的設想似乎都比較一致:分的分,死的死,殘陽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彈吉他。無數阻礙彈指一揮便可摧毀少女們童話般天真的夢想,甚至有時候都算不上阻礙,只是她們自己的生活延續下去必然導致的結果。不是特別針對你,而是說,世間所有的美好,本不過就是一時的幻想。

那要不要,一開始就當做黃粱一夢算了?

這就是我構思這個故事的出發點。像往常一樣,我并不打算去挖掘這個現象的成因,不打算去寫穿越平行宇宙的科幻大戲,而只是把這個設定砸到一個無辜的小波奇身上去看她的反應,像我做小鼠實驗的時候那樣。這是完全純粹的惡意的施放;作者對角色的惡意不是缺點,只有寫的菜才是缺點。我想專注于展現小波奇被這樣一個東西創過以后產生的變化,她的選擇和掙扎,她對身邊人的影響。但是這個方向依然過于廣闊了,于是最終寫寫寫,變成了這樣一個疊床架屋的,倉促收尾的文章。寫到最后,我自己覺得我大概是想描寫四類人,四種不同的人生:像后藤父親那樣社會普遍定義的幸福生活;像廣井那樣看透了,但又打心底覺得無所謂,及時行樂隨波逐流的擺爛生活;像后藤那樣理解了卻不選擇和解,有機會卻不知道珍惜,一根筋到底的人生;最后就是作為本文主視角的佐佐木次子,也是我認為最具代表性的——試圖融入每一個地方卻在每一個地方都感到疏離,渴望找到自己在世上的位置卻又厭倦這種按部就班的秩序,對他人有優越感而又自我厭惡的,這樣蹉跎過去的人生。

天哪這完全就是在說我自己.jpg

我對搖滾么甚研究,大概處于會聽聽,也知道點歷史,但是如果說出來“喜歡”就會被搖滾大佬按在地上爆錘的水平。我對搖滾精神的理解,也就只有歷史書和大眾讀物上都在說的,因而也是最粗淺最低端的——“反抗”,對一切約束的反抗,哪怕你吼那幾嗓子什么也改變不了;就像那個笑話說的“教皇他有幾個師啊?”,我們也可以說“約翰·列儂有幾個師啊?”——但是《Imagine》依然在世界上被傳唱著,今后也會繼續傳唱下去。總有些人會選擇離開現實,遁入虛無,也遁入不朽;而另一些人會從他們身上獲得勇氣。

然后我又突然覺得,說不定“反抗”不是搖滾的想法,而是我的想法。你所看向的任何一個表面都是你自己的鏡子,你所描繪的任何一個故事都是你自己的內心。是這樣的話,也不奇怪。

自顧自地說了這么多胡話真是對不起(鞠躬)。給原作中好好的角色添加這么多OOC設定,篡改她們的人生真是對不起(鞠躬)。以一人之力拖慢了整個制作進程,最后成稿也無甚出彩之處更是尤為對不起(深鞠躬)。

我是格里芬,我堅決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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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mb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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