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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胡松濤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江上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齊聲喊罷張打油的這首詩，我等少年笑成一團，正哈哈大笑時，一只白狗從雪中跑來。

少年在雪天，第一次聽到夏天下雪的故事。老人講的是《竇娥冤》。那個苦命女子竇娥受人誣陷，被押上刑場。在鍘刀落下前，她發下毒誓：血染白綾、六月大雪、大旱三年，證明我的冤屈。竇娥發誓時，一場大雪正從千萬里之外的隆冬快馬加鞭趕來。劊子手砍下竇娥的頭，嚇得目瞪口呆：竇娥的血全部濺上白綾，沒有一滴落到地下；轉眼間，刑場氣溫驟降，大雪紛飛。隨后，當地陷入三年的旱災之中。

我問老人：夏天怎么會下雪？老人說：人間的冤屈，天上的雪神也看不下去了。從此，我知道有個“雪神”。雪什么時候下？下在什么地方？下多少雪？都由雪神掌管著。

中國的雪神是誰？我在閱讀中一直尋找著。宋代陳造的詩詞中出現的“雪神”最多，比如《喜雪篇》有“雪神春不歸”句，《再次韻》中有“雪神再出奇”句，《再次韻二首》有“雪神不袖噓枯手”句，《正月十四日雪》中有“雪神千手撲天葩”句，《辛丑春雪甚意有感》中有“雪神庀（pǐ）厥終”句……

雪神姓甚名誰？到目前為止，我在文獻中看見“雪神”的三張面孔。

故宮雪景 資料圖 劉平 攝影

“青女乃出，以降霜雪”

青腰玉女，又叫青女，是中國的“雪神”。

《淮南子》曰：“青女乃出，以降霜雪”，“青要玉女，降霜神也。”高誘注：“青女，青腰玉女，主霜雪也。”

《淮南子》之后，言及霜雪之神女，指的就是青女。

下雪雅稱玉戲。遙想青腰女神，一位雪堆出來的白美女神，戴云笠，踏雪鞋，白衣兜風，白發飄風，細腰一帶青綠帶風。她步云履虛之間，玉珂瑤佩，隨手拋灑片片白玉。白玉聲聲清涼，飛入云海，飛成燕山雪花大如席；飛向人間，飛成千樹萬樹梨花開。那六處雪花入戶時，青竹變瓊枝，人間換了模樣，成了童話世界。

雪神青女的形象也進入詩文中。南朝蕭統撰寫的《銅博山香爐賦》寫道“于時青女司寒，紅光翳景”，《全唐文·履霜堅冰至賦》中載：“霜之履兮白商應，冰之堅兮元律分。其履也結之寒露，其堅也矗若長云。當萬物始挫之時，降于青女；及六尺凝寒之日，可薦明君。”杜甫《秋野五首》中言“飛霜任青女，賜被隔南宮”，杜審言《重九日宴江陰》云“降霜青女月，送酒白衣人。”李商隱《霜月》云：“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

青女的形象在詩詞中日益豐滿。宋代的王安石《讀眉山集次韻雪詩》之二：“神女青腰寶髻鵶（yā，同“鴉”），獨藏云氣委飛車。夜光往往多聯璧，白小紛紛每散花。”宋代李壁《王荊文公詩集箋注》曰：“《淮南子》‘至秋三月，青女乃出，降以霜雪。’青女，天神青腰玉女也，主霜雪。”

“主霜雪”的青腰玉女，是公認的“雪神”。

“青腰玉女”這個名字，令我想起《山海經》“中次三經”中的青要山。《山海經》中說，中央第三列山系有青要山，是天帝隱秘深邃的都邑，武羅神在這里管理著這座山。武羅神，“人面而豹文，小要而白齒，而穿耳以璩，其鳴如鳴玉”。意思是說，這位女神，她長著人的臉，有豹子般好看的紋身，小腰，牙齒潔白，耳朵上打了耳穿掛著金環，她的聲音像佩玉一般好聽。值得關注的是，武羅神有個“小要”——“要”即“腰”的古寫——這是“小腰”一詞的最早出處。“雪神”青腰玉女跟這個“青要山”的關系，倒是值得研究一下。清朝鐘毓龍的《上古秘史》是一部中國古代神話傳記體小說，在第一百回《天地除妖蛇，鯉魚跳龍門》中，霜神青女被描述為“細腰而白齒”，耳上戴著兩個大環的女子形象，這顯然是從《山海經》武羅神那里化來的細節。

姑射：“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

姑射女神，也是雪神。《莊子·逍遙游》記載：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lì）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列子集釋》卷二《黃帝篇》也說：“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谷；心如淵泉，形如處女。”《山海經》中有“姑射山”、“姑射國”的記載。清代郁植《悲歌》之五：“藐姑仙子冰雪容，導以翠節雙青童。”那姑射女神，有冰雪之姿、飛龍之姿、鳳舞之姿。“若冰雪”的姑射女神也被稱為雪神。

明代馮夢龍編輯的《喻世明言》卷三十三《張古老種瓜娶文女》中說：雪“有三個神人掌管。那三個神人？姑射真人、周瓊姬、董雙成。周瓊姬掌管芙蓉城；董雙成掌管貯雪琉璃凈瓶，瓶內盛著數片雪；每遇彤云密布，姑射真人用黃金箸敲出一片雪來，下一尺瑞雪。”“姑射真人是掌雪之神。又有雪之精，是一匹白騾子，身上抖下一根毛，下一丈雪。卻有個神仙是洪厓（yá，同“崖”）先生管著，用葫蘆兒盛著白騾子。赴罷紫府真人會，飲得酒醉，把葫蘆塞得不牢，走了白騾子，卻在番人界內退毛。洪厓先生因失了白騾子，下了一陣雪……”

姑射真人是直接掌管下雪的落實者，她從鬢發上拔下黃金箸，從琉璃玉瓶中敲出一片雪花，虛飄飄一化千，清泠泠千化萬，白色的波浪自遠天遠地一陣陣涌向大地，人間就飄落一尺厚的瑞雪。

男性雪神滕六：“白晝乘風撒玉沙”

“臘殘滕六不歸家，白晝乘風撒玉沙。旋種瓊田茁瑤草，更栽琪樹著銀花。”（楊萬里《十二月二十七日大雪中過吉水小盤渡》）

青女、姑射冰清玉潔，皆為女仙。唐宋之后，一位叫“滕六”的，也被尊為雪神，這位雪神，性別為男。

故宮雪景 資料圖 劉平 攝

唐代傳奇小說集《玄怪錄》中，講述過一個傳奇故事：

一個樵夫在深山砍柴時看到一件奇特的事情：一個自稱玄冥使者的長人（原文提到此人“身長丈余”）召集群獸開會，他說：晉州刺史蕭至忠明天要來打獵，你們中間有個老虎將被箭射死，有只梅花鹿將被火槍打死，幾只錦雞將死于他的羅網，狐貍你小心，他一棒將把你打死，兔子你也別高興，你將死于蕭至忠的走狗；他還帶著幾只大鷹，大家不小心就會被老鷹叼走。群獸一聽，大難臨頭，連忙哀求長人救助。長人出主意說：我救不了你們，建議你們去找黃冠四兄，或許他有辦法。這群飛禽走獸找到黃冠四兄求救。黃冠四兄對群獸說：蕭使君這個官，比較體恤部下，假如你們能夠祈禱“滕六降雪，巽二起風”，來一場大風大雪，他也許就不會來打獵了。正說話間，黃冠四兄接到滕六來信，得知滕六剛剛喪妻；又有消息傳來，一個叫索泉的家里，一位歌姬因為嫉妒被貶黜了。黃冠四兄建議，把這個娘子介紹送給滕六，他會馬上降雪；還要給“風神”巽二送點美酒，請他刮風助雪。眾獸一聽，連忙行動起來，狐貍劫來了歌姬，有的弄來了美酒。黃冠四兄作法念咒，將美人獻祭滕六，將美酒獻給巽二。第二天，寒風驟起，天降大雪。晉州刺史蕭至忠一大早起來準備進山打獵，一看天地皆白，放棄了打獵的計劃。山中的野獸自然也就得救了。

這個故事很快流傳開來。明代文學家張岱的《夜航船》記載：“唐蕭至忠為晉州刺史，欲出獵，有樵者見群獸，哀請于九冥使者（山神）。使者曰：‘若令滕六降雪，巽二起風，則使君不出矣。’天未明，風雪大作，蕭果不出。”

明代程登吉所撰《幼學瓊林》卷一《天文篇》記載：“云師系是豐隆，雪神乃是滕六。”

問題是，為什么雪神姓滕名六呢？

“滕六”之“六”倒是好理解。古人早已觀察到，雪花一般呈六角形飄揚下來。《韓詩外傳》：“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獨六出。”陳徐陵《詠雪詩》曰：“瓊林玄圃葉，桂樹日南華。豈若天庭瑞，輕雪帶風斜。三農喜盈尺，六出舞崇花。明朝闕門外，應見海神車。”“六出”是雪花的代名詞，雪神名“六”，出處清晰。

雪神姓“滕”，就比較復雜了。“滕”本為周代東方的一個諸侯小國，它的國王滕文公因為《孟子》一書而具有頗大的知名度。在《孟子》中，滕文公與雪“一毛錢”關系都沒有。有人考證，把“滕”姓與雪神聯系到一起，是因為一本托言孟子和學生一起寫的書：《孟子外書》。傳說中的《孟子外書》早已失傳，宋代突然重現江湖，大概率是偽書。《孟子外書》的“文說篇”有這樣一段記載：

滕文公卒，葬有日矣。天大雨，雪及牛目，群臣請弛期，太子不許。惠子諫曰：“昔者王季葬渦山之尾，欒水嚙其墓，見棺前和，文王曰：‘先君欲見群臣百姓矣。’乃出為帳三日后葬。今先公欲小留而撫社稷，故使雪甚弛期。而更為日，此文王之志也。”孟子曰：“禮也。”

說的是，滕文公去世后下了場大雪，不能按時舉行葬禮。惠子解釋說，這是先公（滕文公）想稍微停留一下，安撫社稷江山，所以降下大雪延遲殯葬日期。惠子的這一番解釋，不過是機靈變通之托辭，不曾想被后人往“神”上解讀了。據惠子的說法，滕文公通過下雪延遲自己的殯葬的日期，這不是雪神嗎？“滕六”之“滕”在這里與滕文公聯系了起來。這個聯系盡管十分勉強，在沒有其他“證據”的情況下聊備一說。

“雪神千手撲天葩”，“雪神”的布雪，是給山河造境，是為萬物添趣，也是為人間添福。我想，中國的三位雪神如果分一下工，滕六適合于風高月黑天布雪，“同云慘慘如天怒，寒龍振飛乾雨”（李咸《大雪歌》），方便林沖之流雪夜上梁山；雪神青女、姑射布雪，“瓊英與玉蕊，片片落階墀”（茅平仲《夜行船序》），方便那雪夜訪戴、踏雪尋梅，以及閉門讀禁書……一篇讀罷頭飛雪，不知東方既白，開門一看，好雪片片，不落別處，好一派北國風光。

標簽： 姑射女神 肌膚若冰雪 不食五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