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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張德斌

宋代大文豪蘇東坡跟清代小說《紅樓夢》能搭上關(guān)系嗎？能。不光能，而且大有關(guān)系。賈政的小書房叫“夢坡齋”，此“坡”正是“坡仙”蘇東坡；林黛玉之名與她的表字“顰顰”，都來源于蘇軾的一首詞《減字木蘭花》，詞中有句“斂黛含顰喜又瞋”，不但將“黛”“顰”二字融于一體，其“喜又瞋”的形象，也與黛玉的情貌特征十分吻合；另外，《紅樓夢》里引用、化用蘇東坡的詩句，如“只恐夜深花睡去”“東風(fēng)裊裊泛崇光”“自笑平生為口忙”等，可謂不勝枚舉。

中秋將至，說起賞月，定然繞不過蘇東坡那首著名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正如南宋詩論家胡仔所說，“中秋詞，自東坡《水調(diào)歌頭》一出，余詞俱廢”。《紅樓夢》里寫中秋賞月，寫得最淋漓盡致和詩意盎然的當(dāng)屬第七十五、七十六這兩回。曹雪芹用整整兩回文字寫成中秋賞月大文章，字里行間卻無不閃耀著蘇軾的光芒。

(相關(guān)資料圖)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清代 孫溫 繪

觀月宜至開闊處

賞月去哪里最好？蘇東坡的答案是：宜到開闊處。蘇東坡的賞月佳作，最著名的是“一詞兩賦”。“一詞”就是前面說到的《水調(diào)歌頭》，“兩賦”則是《赤壁賦》和《后赤壁賦》。無論是《水調(diào)歌頭》的“我欲乘風(fēng)歸去”，還是《赤壁賦》的“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后赤壁賦》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山鳴谷應(yīng)，風(fēng)起水涌”，都是在極開闊處才能寫出的感受。

其實(shí)，于開闊處賞月，是唐代士大夫就有的傳統(tǒng)——李白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以及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都告訴我們：雄渾壯美的月色只有在寬敞開闊處才能一覽無余。

《紅樓夢》第七十五回寫榮國府過中秋節(jié)，有這樣一段文字：

賈母點(diǎn)頭嘆道：“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日賞月是正經(jīng)。”王夫人笑道：“都已預(yù)備下了。不知老太太揀那里好，只是園里空，夜晚風(fēng)冷。”賈母笑道：“多穿兩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賞月的地方，豈可倒不去的。”

大觀園之大，書中有明確交代，是周長“三里半”。有人算過，大致相當(dāng)于20多個標(biāo)準(zhǔn)足球場的面積。賈母說“那里正是賞月的地方”，這句話接在王夫人“園里空”的話后面，表明賈母對于“賞月宜到開闊處”的蘇東坡式賞月觀深有同感。

大觀園插圖，金玉緣，上海，同文，1889。

登高望月天地寬

賞月，不光要選在開闊處，還應(yīng)擇一高處。這樣才能既觀賞到天宇澄澈的壯麗，又能體會到天地同輝的雄渾。

《紅樓夢》第七十五回寫賈母帶領(lǐng)眾人進(jìn)大觀園賞月，有這樣一段描寫：

當(dāng)下園之正門俱已大開，吊著羊角大燈。嘉蔭堂前月臺上，焚著斗香，秉著風(fēng)燭，陳獻(xiàn)著瓜餅及各色果品。……賈母盥手上香拜畢，于是大家皆拜過。賈母便說：“賞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大廳上去。……不過百余步，至山之峰脊上，便是這座敞廳。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莊。

這一段文字頗耐人尋味。清代學(xué)者張潮用“看月亮”來比喻三種不同的讀書與人生境界。第一種，“隙中窺月”，從一道縫隙中看到的月亮即使不是殘缺不全，也會因空間的極度擠壓而令人氣悶；第二種，“庭中望月”，雖說仍有井中觀天之感，但胸襟、氣象已然打開，外界約束逐漸退去；第三種，“臺上玩月”，獨(dú)立高臺之上，只見天地空闊，仰觀宇宙，俯察萬物，毫無滯礙。

賈母能提出“賞月在山上最好”，表明她在親身經(jīng)歷了賈府“赫赫揚(yáng)揚(yáng)，已將百載”，從“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一步步走到“盛筵必散”的過程，對人情世態(tài)早已了然于胸，進(jìn)入了張潮所說的人生第三種境界。

蘇東坡還有一首《念奴嬌·中秋》，就是寫登高望月，詞中寫道：“憑高眺遠(yuǎn)，見長空萬里，云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因傳說月中有桂樹，故用桂魄來指代月亮。古代偉大的文人士大夫之所以令人景仰，不僅僅在于其絢麗出眾的才華，更在于其巍峨博大的人格。中秋之夜，登高賞月，讓宇宙的浩渺與永恒滌蕩我們胸中的瑣碎和煩惱，讓我們在忙忙碌碌的庸常歲月里抽出一點(diǎn)點(diǎn)時間思考一下人生的意義，又何嘗不是一件非常有價值的事。

月曼清游圖之八月瓊臺玩月 清代 陳枚 繪

臨水賞月景更妙

杭州西湖的著名景點(diǎn)“平湖秋月”有一副對聯(lián)：“萬頃湖平長似鏡，四時月好最宜秋”，說的就是臨水賞中秋之月。

《紅樓夢》第七十六回，賈母等人在山上賞月，史湘云拉著林黛玉作詩聯(lián)句：

黛玉見他這般勸慰，不肯負(fù)他的豪興，因笑道：“你看這里這等人聲嘈雜，有何詩興。”湘云笑道：“這山上賞月雖好，終不及近水賞月更妙。你知道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個所在就是凹晶館。……可知這兩處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設(shè)此處。有愛那山高月小的，便往這里來；有愛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

這里史湘云道出“山上賞月雖好，終不及近水賞月更妙”，她用來描述“山上賞月”的“山高月小”一詞直接摘自蘇東坡的《后赤壁賦》。她與林黛玉聯(lián)句，吟出了“寒塘渡鶴影”的佳句，也是化用了《后赤壁賦》里的一段：“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后來妙玉將她二人請入櫳翠庵，并續(xù)寫完成了湘、黛的聯(lián)句詩，其中“簫增嫠婦泣”出自蘇東坡《赤壁賦》：“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妙玉續(xù)詩中還有“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兩句，則是出自蘇東坡《石鐘山記》：“大石側(cè)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

《紅樓夢》第七十六回寫史湘云與林黛玉去凹晶溪館聯(lián)句，有這樣一段描寫，深得水邊賞月的妙處：

二人遂在兩個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上下爭輝，如置身于晶宮鮫室之內(nèi)。微風(fēng)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鋪紋，真令人神清氣凈。

蘇東坡的《赤壁賦》與《后赤壁賦》均是臨水賞月的扛鼎之作。《赤壁賦》里的“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后赤壁賦》里的“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yīng)，風(fēng)起水涌”已成為臨水賞月的千古絕唱。

東坡這些名句，還可以與范仲淹《岳陽樓記》中的“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一起品鑒。同樣是在水邊賞月，一個是在長江之中，一個是在洞庭湖邊；一個奔流不息，一個煙波浩渺；一動，一靜。不同的是月與水的映照互動，相同的是“寵辱偕忘”“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高尚情懷。

袁松年 山高月小 立軸

暫且做個“閑人”

張懷民絕對想不到，他會因?yàn)樘K東坡一篇僅僅85個字的短文而在九百多年后突然變成“網(wǎng)紅”，并使“懷民亦未寢”成為一個著名的“梗”。這篇短文就是《記承天寺夜游》：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這篇短文的精華就是最后一句話——“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蘇軾于元豐二年（1079年）因“莫須有”的罪名而被誣告陷害，遭遇“烏臺詩案”，當(dāng)年八月至十二月身陷囹圄，受盡折磨與羞辱。元豐三年，他以戴罪之身被貶至黃州，有虛職而無實(shí)權(quán)，領(lǐng)不到俸祿，且要隨時接受當(dāng)?shù)毓賳T監(jiān)管。在食品短缺的情況下，蘇軾在州城舊營地的東邊開墾一塊荒地，親自耕種，他將此地命名“東坡”，并自號“東坡居士”。到元豐六年十月，蘇軾已在黃州貶居將近四年。從少年科場得志、連續(xù)多年擔(dān)任地方主官（知州），到貶官落職，成為一介“閑人”，基本斷送政治前途，其間的落差是巨大的。然而蘇軾卻以驚人的豁達(dá)樂觀坦然接納了這一切，并且一到黃州即跟當(dāng)?shù)仄矫窠慌笥眩龊昧水?dāng)一輩子黃州百姓的心理準(zhǔn)備。這是何等恢弘的氣度與胸懷！

蘇軾畫像 元代 趙孟頫 繪

《紅樓夢》用了整整兩回書來寫大觀園里的中秋賞月，其實(shí)真有“閑心”賞月的唯獨(dú)賈母一人而已，其他人都是強(qiáng)打精神在陪她。第七十六回寫道：

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團(tuán)圓，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兒們雖多，終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齊全的好。”賈母笑道：“正是為此，所以才高興拿大杯來吃酒。你們也換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換上大杯來。因夜深體乏，且不能勝酒，未免都有些倦意，無奈賈母興猶未闌，只得陪飲。

兩個“只得”寫盡了王夫人與邢夫人等無心賞月、勉為其難的心理狀態(tài)。其實(shí)也不光是這些長一輩的太太們?nèi)绱耍B寶玉和探春等青年公子、小姐也都各有心事，提不起賞月的勁頭：

寶玉近因晴雯病勢甚重，諸務(wù)無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也便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著惱，無暇游玩。

書中借史湘云之口感慨說，“可知那些老人家說的不錯。說貧窮之家自為富貴之家事事趁心，告訴他說竟不能遂心，他們不肯信的；必得親歷其境，他方知覺了。就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然卻也忝在富貴之鄉(xiāng)，只你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又借林黛玉之口加以總結(jié)，“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

其實(shí)他們再怎么“不趁心”，又如何能跟蘇東坡被貶黃州時的處境相提并論？蘇東坡另有一篇短文《記游松風(fēng)亭》，值得那些總感到生活“不趁心”的人細(xì)細(xì)品味一番：

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fēng)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jìn)則死敵，退則死法，當(dāng)恁么時也不妨熟歇。

在中秋月圓之夜，何妨問問自己，“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讓我們暫且放下重負(fù)，做個“閑人”，擇一開闊臨水之處，登上高臺，讓圓月的清輝帶走身心所有的疲憊。

標(biāo)簽： 后赤壁賦 山高月小 水調(diào)歌頭